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拟古六首 其三 北宋 · 刘攽
押词韵第七部
赵王飞龙驾,翱翔羾天关。
尘土暂反顾,金玉高如山。
自喻固适志,超遥亡愧颜。
安知马服子,军破不得还。
前亡四十万,后复围邯郸。
虚盈固天理,循环乃无端。
觉寐已不殊,何况百岁间。
嗟嗟道傍子,万金非所安。
邢惇夫墓表 宋 · 晁说之
出处:全宋文卷二八一八、《嵩山文集》卷一九、《邵氏闻见后录》卷二、《宋元学案补遗》卷一、二二
邢惇夫,名居实,生数岁,以奇童称。逮年十四五,读书已甚博;其年十六七,文章各擅体制;十八九则论议凛然,自成一家法。甫年二十,而病不起矣。国中之士识与不识,无不嗟惜痛恨,有为其父尚书公相持而哭于数年之后者。惇夫身干如寻常男子,而广颡大口,眸子炯然,精神虹舒霞举也。韩少师见其童儿时异之,许妻以孙女。元丰中孙莘老、李公择方宦于京师,惇夫游二公之门,二公待之常若不足。一日侍孙公谈《春秋》,是孙公之所名家者,引类及《南史》人物,又入于《北史》,惇夫种节调理,无少前却疑似之语。是时孙公须鬓皓白,为秘书少监,与惇夫相对若翁孙然。既而黄鲁直自吉州太和县移德州德平镇,过京,鲁直有书称「晁以道论士三人,其书今行于世」,所谓三人则惇夫、陈无己、江子和是已。元祐之初,海内流落望实之士中都毕集,惇夫因得翱翔,自振其才辩,而师友日盛,悉为惇夫忘年也。一时政事更张,士大夫进退,惇夫为之喜怒激昂,有出于老成忧思之外者。每叹曰:「当兹日也,安得司马公常存,吕公无恙,后来者其谓谁耶」?惇夫虽年少,而知国家尚少则难处乎前,而贵老则难继其后云。惇夫大抵于人不苟随,必援古昔,极源流,而公是非。虽于其大人,则亦唯义之从。惇夫卒于元祐二年二月八日尚书公谪随州时。尚书公亲问其所欲于垂绝之际,无他,唯曰:「乞黄鲁直状儿平昔,以累孙莘老铭之,有不肖之文存焉,则晁无咎宜为序其后」。余兄无咎题惇夫《南征赋》曰:「昔杜牧不敢序李贺。矧吾惇夫,年未二十,文章追配古人,充其志,非肯为贺者。虽然,岂敢负其将死之托耶」?鲁直题之曰:「尝序江夏谢景回师复遗藁云:方行万里,出门而车轴折,可为霣涕。邢惇夫诗赋笔墨山立,甚似吾师复也」。东坡题曰:「江南李太伯自述其文曰:『天将寿我欤!所为固未足也,不然亦足以藉手见古人矣』。惇夫亦云」。吾兄暨孙、黄俱不果成惇夫之所志,惇夫二弟倞、俦乃欲以文表于墓,则归之嵩山晁说之,又已累年。说之追念平昔,与惇夫议论千百,今不记一二,徒可想像于心目间。而书牍唱和诗,亦无复少有存焉者,盖自飘流二十年之久也。如复因循不如其二弟之所请,则他日使惇夫之所传弥不著者,余之罪也。以余之文浅弱,使览之者重其恨于前日三公,则予于惇夫亦未为无助也。余尝谓赵括少谈兵,而父奢不能难者,非不能难也,不欲怒之也。刘歆之异同其父向者,非为斯文也,汉廷与新室不可并处也。如惇夫于尚书公,则于斯文而不能难者也,是曾参之事点也,非曾元之事参也。移此其忠,顾惟古之大臣哉!嗟夫,古人之不寿者,余得二人焉,王子晋年十有五,识圣贤治乱之源,而极天人死生之符。颜渊年二十有九,颓然陋巷之中,有为邦之志,夫子告之以四代之礼乐,所谓具体而微者,果知颜子哉!其次则又二人:扬雄之子九岁,而存,则《玄》当著明,无待于侯芭。魏武之子仓舒十三岁,而存,则汉之存亡虽未可知,必不至于杀荀文若辈矣。则惇夫之寿夭所系,可胜言耶!东坡贬英州,道符离,予见之,语及惇夫,曰:「自是国家失一文士,于邢氏何有」!韩女先亡,惇夫遂未及娶。惇夫有文集若干卷,名曰《呻吟集》。墓在大隈山前祖茔之旁。母赵氏。宣和四年壬寅七月戊午,朝请大夫、知成州军事晁说之撰。
策问 宋 · 廖刚
出处:全宋文卷三○○○、《高峰文集》卷一四
问:圣人作经以遗天下后世,天人之道备矣。君子以之修身,圣王以之为天下国家,犹之取方员平直于规矩准绳,天下之器悉出于此,而未有能废之者也。洪惟圣朝以经图治,操验稽决,无非经者。故养士以肄经为业,选士以通经为贤,课其功不略于胄子,程其能不废于武夫。夫岂区区以是为得才之筌蹄也哉?资以共治,实惟经术之明,故每重焉。诸生蒙被教养之久,师友渊源所渐,宜无愧于此矣。一日得其所知,若刺经以作王制,传经以断国论,求之古人,举能与之合乎?抑道德性命之旨又臻其奥境,而功用不侔,曾汉、唐之诸儒不足道乎?愿悉陈之,翼以得成才焉。
问:文武异事,而道本一致,犹人之一身,刚柔缓急,以时翕张,然后适得其平。岂谓武则无与于文,而以文名者终无所用于武乎?诸葛武侯之行师,见称天下奇才,而王通许以礼乐;李卫公兵法,后世师焉,而考其始终,伟然为一代名臣,不全以战功显。彼固曷尝以武之名为病耶?有官君子以能文求试,盖奴视韩、彭、卫、霍辈,若将浼己。至若武侯、卫公,宜所不辞也。有如异日从子所好,不置子于旗鼓行阵之间,抑将何以报上之德,趋功名之会乎?尝试言其所学所志,有司将幸以得才焉。
问:官不贵少,要使天下无废事;士不贵众,要使天下无滞才。盖事废则民告病,才滞则士告穷,二者均之不可。然方承平熙洽之时,人材众多,理宜遴选,留滞之患,尚非所恤。乃若日者诸路以阙官上闻,多至三数百员,事之不治,其弊可胜言哉!且以为仕进者少耶,则铨部云集,率数十人而拟一官,果非不急于仕也。且以为内重外轻,士多希进,迟迟去国,以幸免州县之劳耶?则朝廷革侥倖之弊矣,尚何图哉!岂铨选之吏容有玩法之奸,鬻阙而不以闻乎?岂铨选之官每拘员少之文,留阙而不以示乎?抑奔竞之徒方且引去而未及就职,一时之事有适然欤?诸生学古通世务者也,尝试推原其故,有司将以复于上焉。
问:世人常患儒者不可使将兵,多以迂阔败事,观房琯用《春秋》战法覆师误国则然矣。如郤縠之阅礼乐,敦诗书,晋人独以为可帅卒佐文公成霸业。杜元凯身不跨马,射不穿扎,研绎坟籍,自其所长,而平吴之功优居第一。乌在儒者之不能邪?于皇治朝,惟儒是任,峨冠接武,备文武之全才者不知几人。借令一日边陲有烽燧之警,亦将取颇、牧于禁中而足矣。虽然,前哲有言,天下虽安,战不可忘。将不豫设,无以应卒,抑当今之务也。在古兵法,使贪使廉,使贤使佞,故或拔于行伍,或奋于奴隶,而亟能成功,初不假于知书,又何邪?宜有至当之论,可备采择,愿遂陈之。
问:边境之事,城池高深,器刃犀利,兵练而粟积,非不可以守也,而不可以恃。所恃以制夷虏之命,在其有人而已。若昔高唐之守,得朌子焉,而赵人不敢东渔。彭城之守,得黔子焉,而燕人为之北祭。魏尚之为云中也,以军市租给士卒,以私养钱飨宾客舍人,而匈奴于是远避,莫敢近塞。段文昌之镇西蜀,徙荆南也,驰一介靖黔中之乱,飞一羽解南安之围,至使彭濮大酋请石刊誓,愿脩贡献之礼。数子不折一戟,不劳一旅,而其威信足以安边靖难如此,亦有道乎?愿为之发明,以诏边吏。
问:昔人尝谓膏粱之性难正,故以求公族之大夫,必得敦惠者教之道艺,文敏者道其志行,果敢者验其得失,镇靖者脩其性情,要使餐和染教皆为善良,且进至于成德之君子。今朝廷众建宗子之师儒,而朝夕之以诗书礼乐之习,意犹是也。然则沐浴嘉泽,嚅哜至言,亦既有年于兹,若所谓温柔敦厚而不愚,疏通知远而不诬,恭俭庄钦而不烦,广博易良而不奢,诚有得于问学,晓然知经之所以为教乎?春秋群公子,汉、唐之宗室,固多贤者,其间不负师傅之训,有如前所谓者,亦尝考诸传记而得其人乎?幸并举而详说之,庶观所学。
问:尧舜禹汤文武之道,大中至正,无欠无馀,行乎万世之久而无弊者也。自晚周以还,道衰以隐,民俗浇淫,性命之情荡而不复,异端邪说又从而簧鼓以惑之。于是有老聃氏者,原道德之归,以返天下之迷;有释迦氏者,明空寂之真,以惊众生之妄。盖二氏所以轧周孔而盛行于后世者,势使然也。惟圣有作,合三为一,以尧舜周孔之道纳斯民于皇极,而浮屠、老子之教亦所不废,兹万世遇也。然言必贵于可行,习常患于不察,敢问自周而上,无所假于二氏,而盛明之世,方且合而用之,何耶?夫以圣人在上,不见排斥,则其无二致可知。敢问其所以不异而圆融和会,殆将冥于无间者,果安在耶?其茂明之,庶观所学。
问:尧舜周孔之道,载在方册,炳如日星,有目者之所共睹。以治心脩身,以为天下国家,求之于心而合,推之于物而宜,无欠也,无馀也,无过也,无不及也,孰能抑扬增损于其间哉?循之则治,拂之则乱,师之则正,背之则邪。所谓稽诸天地而不悖,质诸鬼神而无疑,行乎万世之久而无弊者,其斯道欤!自晚周以还,道术不明于天下,异端邪说簧鼓以惑天下之民者,其说甚众。于是有老聃氏者,原道德之归,以返天下之迷;有释迦氏者,明空寂之真,以惊众生之妄。盖二氏所以掩前芳而盛行于后世者,势使然也。惟圣有作,合三为一,以尧舜周孔之道运天下于掌上,而以浮图老子之教陶冶其性命之情而助成之。若异端邪说非此者,悉皆屏黜而不得用。故学之徒虽青衿小子,抱膝而高谈者,无非性命道德之妙,兹万世一遇也。虽然,言之要能体之,习之要能察之。敢问自周而上,二氏未行于中国,尧舜周孔之道果何所欠乎?自周以还,二氏既盛于天下,尧舜周孔之道果何所补乎?夫以盛明之世,方且合而用之,则其无二致可知,敢问其所以一而圣朝之所以取者,果安在乎?其详明之,欲以观诸君所到。
问:先王盛时,党庠遂序彬彬乎四海九州之间,礼义以兴,习俗以成,人材盛而国强,政事立而民富,盖无一不由于学也。后世昧治之本源,学校徒取虚名,而不知所以兴之者。皆是道之不行,岂无自而然耶?洪惟我天子以尧禹高明之资,追述先朝之美意,教养之法粲然大备于今日,虽菁莪之乐育,未足拟其髣髴,兹万世之遇也。然则士生斯时,所以励术业而图报称者,当如何哉?涵泳服习,为日滋久,还视其中,果有以大异于失其所养者乎?夫周贵秦贱,非特上之人有以贵之,而亦士知所以自贵。厥今之士,皆知所以自贵,而无或丧其廉耻者乎?道德资之以一,风俗资之以同,试言其所以美化善俗,一而同之者,以何道乎?儒术诚行,则天下大而富;敢问所以富天下者,术安在乎?古者受成于学为,夫道者谋之所自出也,不识若仲尼所谓我战则克者,亦既学而得之否乎?诸君宜无愧于此矣。有司方以言取人,不得不详于设问。其著于篇以自见,且欲以验士之无负于朝廷尔。
问:圣人作经以遗天下后世,天人之道备矣。百家众技之说,譬若耳目口鼻,皆有所明而不能相通。故扬雄尝谓:「升东岳而知众山之迤逦,浮沧海而知江河之恶沱」。善乎其能论经之大体也。智足以知圣人者,以其所言逆知其所不言,以其所为逆知其所不为。故孟子于《云汉》不信「靡有孑遗」之语,于《武成》取二三策而已。善乎其能取经之意而遗其言也。知经之体,则不裂其全而大理以明;解经之意,则不拘于墟而大方可蹈。是轲、雄之所以异乎诸子者也。诸君从事于此久矣,雄之所论,于经何以见?孟子之所疑,于经尚或有之乎?其试广雄之说,推孟子之意,以见所学。有司将幸以得才,愿无辞焉。
问:奔竞之风,从古所患,而近世为甚。包苴竿牍,千里必致,乞怜借重,恬不赧颜。夫岂薰习之久,遂莫知其非耶?日者朝廷深惩其弊,罢堂选归之铨部,易格注精以较试,私谒不得通,创员不复置,彼将无所求,不得不循其分矣。然而议者犹谓法徒行于中都,其在四方不见举之,故态尚自若也。视职业为馀事,而朝夕所汲汲者每在于是,殆非穆穆清朝所望乎有官君子者也。繄欲人人安于义命,不污以自营,不夸以外慕,宿道乡方,以追羔羊自公之美,如之何而可?诸君试图之,有司将择以献。
问:仲尼没,传圣人之道者独孟轲氏。考七篇之书,要其离合会归,视仲尼如出一人,学者莫能以差殊观,亦称之曰孔孟云耳。后之作者虽欲有继,曾若日月之不可参明,而世亦不以同年而语也。天佑我宋,挺生真儒,实左右我神考,格于皇天。一日配食元祀,与颜、孟同席,举天下之人翕然与之,不以为异。呜呼!岂智巧果敢所可得哉?虽然,雷同趋和,中实不省,所以众人也,君子则当究知之。若孔孟之所以为孔孟,固未易以一言举,然集大成者乃其所以圣,而其制行则无可无不可是已。承三圣者,乃其所以继孔子,而其制行则每以宾师自处,嚣然不可少贬者是已。然则先正文公一皆与之合行,出处语默,固有所谓异而同之者乎?世之相后数千百岁,而云实继之者,独果安在?发明经奥,殆其馀事。必有所谓心传而默契者,愿闻其概。庶观平日之脩习,非但摭其华而已也。
问:国以仁义为本,而善兵所以定功。兵以节制为先,而出奇所以决胜。故周公为国,其制兵也,坐作进退皆有法,而孔子亦曰:「我战则克」。是为仁义者未尝不知战也。然孟子游诸侯,每谈仁义之道,而鄙争城争地之非。当时惟无人委国以从之,使或委国而从之,敌且至境而不战,是坐受其败也。然则孟子果能勿用兵,独仗区区之仁义,制挺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乎?夫秦之锐士不足以当桓文之节制,故后世惟诸葛亮、李靖为得兵法。如孔明已去,司马仲达观其行营军垒,不觉叹服。而李靖常以正出奇,未尝专用奇,此为有法制而不务侥倖者也。然韩信之军脩武,高祖即其卧内夺之印,易置诸将,信尚未知,此与棘门、灞上之军何异?而信乃能数数胜敌,世服其善用兵,又何耶?试推孟子之可大用,而述其未施;迹韩信之有大功,而究其所以不假节制之术。庶兵之本末可以类得矣,愿与闻焉。
问:经以探道,史以覈事,内外并进,本末兼得,此事之所以裕乎为世用者也。方今经术之盛,方领矩步泳游庠序间者高谈道真,秕糠百氏,既熟闻其语矣。若乃诗书以降,时君世主所以致治之迹,可以参稽理乱于后世者,史尚多有之,岂独无可言者乎?尝试举其一二。夫汉文帝专务以德化民,几致刑措,而或者谓其以严致平。孝宣励精政事,侔德商宗、周宣,而或者以为实杂霸道。考其治效终始,有可为之辨明者乎?抑其言皆有谓而然乎?东都之世祖,唐之文皇,皆以不世出之资,削平祸乱,亟致太平,帝王之烈高矣,而史氏乃以永平之政比隆建武,永徽之美追风贞观。然乎不然,亦论治者之所愿白也。诸生藏脩日久,载籍所传,宜无不考,其详为之说,庶观博古之识。
问:先王子惠之政,诏于尧,懋于汤,哀矜于文王艰阨疾苦之间,备官于成周。盖圣人在上,化育万物,犹之一气之运,昆虫草木无细或遗,宁使匹夫匹妇有一不被其泽者乎?恭惟我天子仁孝圣治,礼备乐成,宵旰兢业,犹惧德施之未周,乃诏郡邑究尽所以惠鲜困穷之方。故居养有院,安济有坊,漏泽有园。仁恩德意,渗漉洋溢,欢声和气,充塞天地。年登俗阜,嘉祥荐臻,诸福之物,四方以其异来献者,史不停记。呜呼盛哉!抑尝伏睹诏令之勤渠,赒给区处之备善,与夫表异徵旷,赏罚察视之严明,盖帝尧、汤、文所未有也。斯民之生,何其幸耶!虽然,遐方万里,尚虑间有不足与共理者。曰居养,而游手或因以窃食者,不敢拒其来;曰安济,而羸瘠或至于濒死者,未必听其入。然则负朝廷之意孰甚!诸君久于庠序,以是圣政之所先,宜讲之熟矣。伊欲任职之吏,亡拘文而失实,亡略法以幸免,率皆至诚恻怛,以一人之心为心,如之何而致其然耶?幸究言之,有司将采择以献。
问:善学者,既其实不既其文。夫惟尽心体性,自得于言谓之表,故言语事为不期于古先圣贤而已与之契。自道术不明,揽英华而习步趋者,天下皆是,乌知所谓学哉!洪惟我神考发天纵之蕴,以大学之道启迪天下之士。上圣述之,益用敷阐道德,惟命之理,昭然在人心目,洋洋乎四海九州之内矣。顾所期于天下学士,岂直要其能言而已哉?盖自父子之仁充而圣人之天道可与,自可欲之善积而不可知之神可至,此学者所共知,而上之人所望乎下者也。然则果亦有能进修于此而上达者乎?诵夫子之言多矣,其能视富贵如浮云,安死生之有命者乎?皆读孟子之书矣,求所谓得志则泽加于民,不得志脩身见于世者,果谁是乎?诸君藏脩日久,非口耳徒也,试言其所以自得而允蹈之者何如。愿闻其崖略焉。
问:先王官人,先德行而后艺能,《周官》之书详矣。惟我圣主稽古图功,自比年以来,诏令数下,以庠序宾兴为未足,又疏八行以搜扬遗逸,要尽复乡举里选,如先王之时而后已。呜呼!圣意亦可见矣。盖真贤懿行,无世无之,前此求之,实未得其道耳。世俗耳目狃常习,故易科举以庠序,则已为创见。况行实之举,初不问艺文之优劣而遂官之意,宾贡之郡邑,荐列之里闾,尚不能无未喻之人也。诚欲远近内外无贵贱小大,一皆至诚恻怛,以一人之心为心,无蔽贤而上蒙,无失实而下比,搜访推择,惟当是举,而不为文具以幸免于保任之责,如之何而致其然耶?诸生试言之焉。
问:庆赏刑罚,人主驭下之术,而非下之所以享上。盖居其官者必能其事,食其食者必利其人,犹之会计之必当,牧养之必息,亦将措己于无负而已。待赏与罚而后劝惩,是凡民耳,何所贵于弁冕之士夫乎?去古逾远,同寅协恭之风,化为贪懦无耻之俗,虽曰圣神继作,积习之弊丕变,有极难者,主上悯焉。爰自临御以来,训迪戒敕,屡形恳恻之诏。于斯时也,宜夫人成士君子之器,而清议无所容其喙矣。然而朝廷适建一事功,则议赏必先,明罚必后。如此而犹有冒取而计免者,况能不待是而自竭乎?此其故安在?圣王躬道德之化,远迈百王,而所以一二诲之者,又如此其至,何其匪躬尽瘁,公尔忘私者,尚或鲜耶?诸生试原其所以,欲观忠嘉之论,可以上复吾君,毋专学谀佞也。
问:善用兵者,运奇无穷,千变万化,出没神鬼,而莫究其极,故战而每胜,玩敌人于股掌之上,而非侥倖于万一者也。然则若孙子之败庞涓,令万弩见举火则俱发。傥涓至白书下,不钻火烛之,或昼过马陵,则膑岂遂无以胜之乎?韩信去国数百里击赵,使赵用李左车之策,以奇兵从间道绝其辎重,成安君深沟高垒,不与之战,则信且前不得斗,退不得还,计果将安出乎?李广以百骑遇匈奴骑数千,乃解鞍纵马卧,以示无畏。使匈奴知其去大军犹数十里,遂围击之,则广将奈何?王霸之往视滹沱,诡言冰合,比光武至,冰适合耳。使至河而流澌莫济,追兵且蹑其后,霸又欲何为耶?数子皆古之善用兵者也,其料敌制变,必非黔驴之技。试以兵法逆推其所谓应变不穷者各当如何,亦足见诸君之所学也。
问:文武异事,而道本一致,犹之二气之运,必相资然后乃能生成万物。古之人其备乎?太公望为武王言兵,而王道之本,治国之要,天文地理,人事之纪,靡不贯通,上极乎道德,下周乎器数,盖非徒战胜攻取之事而已也。诸葛武侯之行师,号称天下奇才,而王通许其能兴礼乐。李卫公兵法,后世师焉,而考其终始,伟然为一代名臣,不全以战功显。夫所谓将帅之才,不当如是耶?诸君泳游庠序,素诗书礼乐之习,计所自期,奴视韩、白、魏、霍辈必矣。方今之时,甲兵之问不至于庙堂,有如异日终不置诸君于旗鼓行阵之间,则将报上之德,欲以何乎?若以谓在吾术中,惟上所用,则是今日之所习者,真可以兼得圣人之所谓文者乎?试为言之。
问:大江之西,沃壤千里,岁漕粟至京师以百万计,官办舟船,十郡毕力,视他路数为最多。盖濒川俯涧,往往长林巨麓,易于得材,而斤锯钉楔之工,略无停刻。故虽江淮他郡之载,时取给焉,所济博矣。然列樯衔尾,付之刑馀亡赖之手,累千百艘而无一返者,岂东南运漕之用广,岁造之数适足以给之欤?抑其或为奸弊,既取所载,则毁舟以厚诬乎?试究其利病而图之。
问:兵之法存于书,昔子房得其秘于下邳,汉祖资之以成大业。侯君集学于李靖,觉其有未尽之妙。是兵法固可传也,然如韩、彭、魏、霍辈,曾何所闻,而皆能料敌制胜。赵括雅读父书,谈辩莫屈,而卒有长平之败,是何耶?岂诵其书者不必善制变,而善制变者不必袭其法耶?法贵以少击众,而王剪之伐荆,则曰非六十万人不可。兵宁拙速无巧迟,而赵奢之救阏与,则留二十八日不行。兵戒倍道趋利,而段纪明之伐羌,日夜驰二百里以致犍。若此类者不可悉举,是兵固多变,不皆考其法于书也。然则将舍其书而不用耶,则无以发用兵者之智;将守其法而蹈之耶,则无以尽其变化之神。如之何而可?
问:王者代天理物,调燮阴阳。阴阳由其道,万物遂其宜,天人和同,叶气充塞,即休祥降,符瑞臻,兹太平之极致,非可以力求而幸得也。昔之人盖尝以其类推之,若曰道有以格天,则景星明,甘露降;泽有以漏泉,则朱草秀,醴泉涌;德及于鸟兽,故凤皇翔而麒麟游;德被于八方,故钟律调而祥风至。至若莲蒲感于克孝,平露应于得贤,宾速显继嗣之平,蓂荚彰历象之得,盖未有无因而至者。虽曰通天下一气,至于天地之大和应焉,则诸福百祥理无二致。然气同者求,声比者应,置鉴燧掌握之间,得水火于太极之上,物固有各以其类感者。用是求之,其说顾不自有理哉?于皇圣朝,化洽治极,天申景命,符贶委至,普天率土章闻而图献者,曾不可以缕数,盖振古以来,未有如斯之盛也。然则某德之脩,故来某福,某政之举,故致某异,其大者顾不可以析言而备颂之乎?欲以观诸君之博。
问:六经,圣人所以载道而传之后世也。道所无用,圣人不言,经之所传,岂直糟粕而已哉?君子以之脩身,圣王以之为天下,犹之取方员平直于规矩准绳,天下之器悉出于此,而未有能废之者也。然则允蹈其实而见之言语事为,阐扬其义而详于论述辩说,宜继圣有作者所为悉心也。然《孟子》七篇之书,粲然靡所不载,而未尝一辞及《易》。先正文公训释群经,研极奥颐,而独遗《春秋》。意者战争之际;义利且犹不分,无足与言阴阳之妙理欤?意者褒贬之书,圣人不得已而为之,固非盛明之世所当务欤?历世诸儒,若荀况、扬雄、王通、韩愈之流,往往备论其所以为教,莫敢有所先后,又何耶?诸君必尝讲之,愿闻其说。
问:古者党正国索鬼神而祭祀,则以礼属民,而饮酒于序以正齿位,州长则春秋以礼会民,而射于州序。盖坐立异位,多寡异豆,而养老之礼行焉。明耻以去留,观德以中否,而择士之法寓焉。故仲尼有言:「吾观于乡而知王道之易易」。谓是也。方今学校遍于寰区,所以教养之者至矣。然乐且颁而乡饮之仪未脩,射虽习而升黜之政未立,岂明伦善俗者固以尽道,宾贤序能者固以尽术,有不在于沿袭往迹而既与之深契乎?抑设施固自有序,而行且及于是乎?设其将遂行之,则夫参酌损益,要成万世不刊之典,又当如何?试并言之。
问:料敌之道,必先较彼己之短长,审其国俗之好恶,以此所长,攻彼所短,避其所欲,施其所恶,则力不劳而敌可胜矣。学兵于书者,可以不知于此乎?徒守古人常胜之定论,不相其宜,而欲概施之,未见其不舟胶而车没也。诸生宜有见于此矣,他姑不问。若迩者蕞尔蛮蜑乍臣乍叛,诚欲尽得其欲恶利害之情,与夫战斗械器之所习,以制其区区蜂蚁之命。若吴起所论六国之俗,亦有可言者乎?愿闻之。
问:孟子曰:「天时不如地利,地利不如人和」。后世为人和言兵者,直壮曲老而已,大抵权谋诈力之为尚。然则后世未尝不用兵,兵亦未尝无胜负,岂时异事异,孟子之说有不必尽然耶?自周以来,如吴、越之更存亡,楚、汉之异兴灭,魏、吴、蜀鼎峙而虎争者,或伤而或毙。南北七代,水胜火负以相乘者,遽得而亟失。彼其成败之相绝,不啻霄壤,亦有所谓顺乎天而应乎人者乎?抑皆以强弱小大转相吞噬,一切人情天理之弗问乎?固有所谓彼善于此,而后世弗之察乎?学兵欲尽其道,古今胜败不可不博考也。试为言之。
问:治世不废武备,而设为教养之法,大要示吾有以制夷狄之命,使不得侮我鄙吏而已。勤思动众,决胜负于旗鼓行阵之间,岂圣人训武之本意。假令百战百胜,万举万全,犹非兵法所谓善之善者也。三代之士远矣,若昔高堂之守有如朌子者,而赵人不敢东渔于河。彭城之守有黔子者,燕人于是祭北门,赵人于是祭西门。段文昌之镇西蜀,徙荆南也,驰一介定黔中之乱,飞一羽解南安之围,至使彭濮大酋请石刊誓,愿修贡献。永泰之寇合众三十万,郭子仪独从骑数十入虏阵中,去介免胄,申结欢好,而回纥感动,为之倒戈。彼数子者,不折一戟,不劳一旅,曾不见其所以制胜料敌之方,而其功力足以安边靖难如此,果何所得而能尔耶?在法固有之乎?愿为之发明焉。
问:大学之道,古人以之正心修身,以之为天下国家,虽若禹、稷、颜回出处卷施之异效,要有得于斯道,未始不同。譬若水之流为淮济之清,以其源清耳。玉之在椟,讵不信其可以为圭璋乎?后世之士学失本真,徒诵穷通皆乐之语,而中实无所执持。故圣读庸行,扬雄尝以为忧,而其著书,首以「学行」为上,盖能推吾仲尼「时习」之旨也。夫习者习行之也,三千徒独颜氏子为好学,岂其勤于诵说耶?谓其时习而勤行之耳。学苟异此,虽复皓首穷年,究心古人之糟粕,犹为不知学也。况以卜射禄利,如贱丈夫,今日获而明日舍其耒耜,彼又何暇议所以行之者哉!方今圣主阐扬至教,以惠幸多士,在在洙泗,宜皆非口耳徒矣。敢问大学之道,时习之方,敏求而允蹈之要安在?必有至说,可以警未悟而裨教本,非徒有司幸以得才也。愿毋辞焉。
问:金穰水毁,木饥火旱,此天数也。虽尧、汤在上,不能以人事易。圣人惟能先患豫事,善其政以待之,故虽有饥馑,民无转徙扰攘之虞。如今日常平之为利是已。义仓歛散,法严令悉,循良布满,类能奉而行之,殆见夫艰阨之惠下逮穷左之乡,僻陋之聚,曾无匹夫匹妇之或遗,此民生圣时之幸者也。然古者九年耕必有三年之食,则富之藏于民者如此。今岁一小歉,辄张口以待哺,岂游手末作耗农夫之食者尚众,而力耕者寡欤?将民恃太平,无所顾畏,每侈其用而自取不给欤?抑取予歛散之权要归于公上,因其狼戾而为之委积,待其窭而颁之,固当若是欤?试言其故,欲以观经纶之识。
问:昔唐世初尚何伺,中朝士相过,金吾辄飞启宰相,至阖门谢宾客。及裴度之相也,始建请还第与士大夫相见。然大和中,因缘通谒至客所,私载酒集阁,酣醉乃去,盖末流之弊也。于是李德裕之相也,始喻御史,有以事见,必先白台乃听。凡罢朝,繇龙尾道趋出,遂无辄至阁者。夫德裕之惩弊得矣,然欲固执之耶,将恐失吐握延豪英之意,非所以尽下。必以晋公为可法耶,又患靡然奔竞,积习陵夷,而弊或由前,如之何而可?学者之于世务,当能鉴古以求时之宜。愿闻傥论。
问:谏官、御史任天子耳目之寄,所资以订国论而肃朝纲者也。献替可否,致君于无遇之地,纠正邪恶,成在位羔羊之美,非得高明刚大,特立不群之士,将谁使尸之哉?方今朝廷清明,俊乂允塞,所使居是职者,宜极天下之妙选矣。然而论列之际,间有未厌公议,尚烦威令之惩艾者,其故安在?岂选择未加精,偶非其人而然欤?何其非是是非若是之无取!然则奈何?旁求遴选,欲委之左右大臣耶,将恐有叩轮之私,凭社之忌,而言或以势而屈。必待一人之自择耶,又患沈于下僚者无自而知,而才或以势而遗。载图其可,必有至当之论,试质诸古而陈之。
问:用兵之道,要在知己知彼而不贪事功,是以无败。昔晋侯欲用其民,子犯以为民未知义,必示之义,又示之信与礼焉,然后用之,故一战而霸,此所谓能审己也。汉祖欲击匈奴,娄将军还报,以为壮士大马皆匿不见,此必欲见短伏奇兵以争利,已而果然,此所谓能审彼也。然将帅受命出征,所率以效死者皆勇悍之卒徒,而非素习礼义之民,若何其审己乎?偏师直指成命,盖有所受,虽践不测之虏,有进无却,若何其审彼乎?量敌度己,皆所不暇,贪功倖利,势固不兑。然则以何道而取必胜耶?兵法于此,宜复有说,试为言之。
问:自昔兴替理乱之由载在方册,学古入官者,无间于文武之士,皆所宜知也。由周以来,如吴、越之更存亡,楚、汉之异兴灭,魏、吴、蜀鼎峙而虎争者,或伤而或毙。南北七代,水胜火负以相乘者,遽得而亟失。彼其成败之相绝,不啻霄壤,亦有所谓顺乎天而应乎人者乎?抑皆以强弱小大转相吞噬,一切人情天理之弗问乎?固有彼善于此,而后世弗之察乎?有官君子以能文求试,盖博学知古今者也。试为论其梗概,有司将幸以得才焉。
三国杂事篇(上) 北宋 · 唐庚
出处:全宋文卷三○一○、《唐先生文集》卷七
诸葛丞相为后主写《申》、《韩》、《管子》、《六韬》各一通。
学者责孔明不以经术辅导少主,乃用《六韬》、《管子》、《申》、《韩》之书。吾谓不然。人君不问拨乱守文,要以智略为先。后主宽厚仁义,襟量有馀,而权略智调是其所短,当时识者咸以为忧。《六韬》述兵权奇计;《管子》贵轻重,慎权衡;《申子》覈名实;《韩子》引绳墨,切事情。施之后主,正中其病矣。药无善恶,要以对病为妙。万金良药,与疾不相值,亦复何有补哉?
法正为蜀郡太守、扬武将军,一饭之德,睚眦之怨,无不报复。或言其太横,亮曰:「主公之在公安也,进退狼跋,赖孝直为辅翼。今翻然翱翔,不可复制,如何禁止使不得行其意邪」?孙盛评曰:「威福自下,亡国之道。安可以功臣而极其凌肆?诸葛氏之言,于是失政刑矣」。
秦昭王以范雎之故,至质平原君,移书赵王,以购魏齐之首。李广诛霸陵尉,上书自劾,武帝诏曰:「报恩复雠,朕之所望于将军也。复何疑哉」?国初,郭进为山西巡检,民诉进略夺其女,太祖怒曰:「汝小民也,配女当得小民。今得吾贵臣,顾不可耶」?驱出之。而三人者卒皆有以报国。古之英主所以役使豪杰,彼自有意义。孙盛所见者小矣。
董昭建议曹公宜进爵国公,九锡备物,以彰殊勋。荀彧称曹公兴师本为朝廷,君子爱人以德,不宜如此。曹公由是不平,彧以忧死。论者曰彧叶规曹氏以倾汉祚,晚节立异,无救运移。
管仲相桓公,伐山戎,伐陈蔡,伐楚,伐晋,其志欲尊周尔,而桓公遂有封禅之志。文若佐曹公,平青徐,平许洛,平河朔,平汉南,其志欲尊汉耳,而曹公遂有九锡之议。管仲知封禅之不可许也,故设词以拒之;文若知九锡之不可长也,故逊词以却之。管仲幸,故桓公从其说,以全勤王之功;文若不幸,故曹公不用其语,以成窃国之祸。究其终始,幸不幸异耳,用心岂不同耶?论者何得非之。
华歆、邴原、管宁相善,时人号为一龙。歆为首,原为腹,宁为尾。《魏略》云。
邴原、管宁,皆盛德之士,而歆为之首,则歆之为人可知矣。然《汉书》称伏后之废,操使歆勒兵入宫收后,后闭户匿壁中,歆破户发壁而入。此岂盛德之士哉?操虽奸雄,然用人各当其理。方是之时,魏氏群臣,如董昭、夏侯惇、贾诩、程昱、郭嘉之流为不少,足以办此,何至使歆为之?歆果贤耶,操决不敢以此使之。以此事操,则歆决不得为贤者。陈寿作原传,称少与管宁俱以操尚称,初不及歆;至作宁传,又称与原、歆相友。岂三人相友,而歆独无操尚乎?朋友出处不齐,理宜有之。操尚不同,则非所以为友矣。此余之所未解也。
建兴五年,丞相亮出屯汉中。
是岁丁未,魏之太和元年,吴之黄武六年也。魏明帝即位既已踰年,君臣无间。前此,吴人攻夏口,围石阳,不克,是岁保境不动。初,孔明说先主以保有荆、益,西和诸戎,南抚夷越,外交孙权,内脩政理。天下有变,则遣上将向宛、洛,而将军身出秦川,则霸业可成,汉室可兴矣。孔明始议如此。至是天下宁有变耶?而遽有此举,何哉?
曹公征乌丸,遣使辟田畴。畴戒门下趣严。门人问曰:「昔袁公礼命五至而君不屈,今曹公使一来而君若恐弗及,何也」?畴笑曰:「此非尔所知也」。即随使者到军。
或曰:田畴辞聘于袁氏,从辟于曹公,门人怪之。畴笑而不答,何也?曰:难言也。昔汉明帝问于吴良曰:「先帝召卿不至,反从骠骑游耶」?良曰:「先帝以礼待下,故臣得以礼进退;骠骑以法检下,故臣为法屈尔」。畴之用意,盖亦如此。是时袁氏政宽,故畴可得不至;曹氏刻急,故畴不敢不来。来非慕义,故终身不受封爵。畴虽不言,言在其中矣。
曹公定邺,祠袁绍墓,哭之流涕。孙盛评曰:「先王诛赏,将以惩劝。而尽哀于逆臣之家,为政之道踬矣。匿怨友人,前哲所耻;税骖旧馆,义无虚涕。道乖好绝,何哭之有?汉祖失之于项氏,曹公遵谬于此举,百虑之一失也」。
禹见刑人于市,下车而哭之。况刘、项受命,怀王约为兄弟,而绍与操少相友善,同起事,而绍又盟主乎?虽道乖好绝,至于相倾,然吾以公义讨之,以私恩哭之,不以恩掩义,亦不以义废恩,是古之道也,何名为失哉?孙氏之论,非但僻学也,盖亦可谓小人矣。
章武三年四月,先主崩于永安宫。五月,后主袭位于成都,改元建兴。
人君继体,踰年改元。而章武三年五月改为建兴,此陈寿所以短孔明也。以吾观之,似不为过。古者人君虽立,尚未即位也,明年正月行即位之礼,然后书即位,而称元年,后世承袭之。初固已即位矣,称元不亦可乎?故曰不为过也。古者人君袭位,未踰年不称君。故子猛不书王,子般、子赤不书公,后世承袭之。初固已称君矣,称元不亦可乎?故曰不为过也。春秋之时,未有一年而二名者。如隐公之末年,既名之为十一年矣,不可复名为桓公元年。自纪元以来,有一岁而再易者矣,有一岁而三四易者矣,岂复以二名为嫌,而曰不可乎?故曰不为过也。非特此也,今之所谓元年,与古异矣。古之所谓元年者,某君之一年也,故必踰年而后称之,如前所云。后世所谓元年者,某号之一年耳,嗣位而称之可也,踰年而后称之亦可也。
建安十三年,曹公自江陵征备。至赤壁,与备战,不利,退保南郡。
世之为将者,务多其兵,而不知兵至三十万难用矣。前代以六十万胜楚,以四十万胜秦,唯王剪、项籍二人;而多多益办者,独韩信能之。自馀兵至三十万,未有得志者。赵括以四十五万败于长平。汉初合五诸侯兵五十六万,败于彭城,以三十万困于白登,王恢引三十二万伏马邑无功,王邑以百万败于昆阳,黄巾以百万败于寿张,苻坚以八十万败于合肥,隋以九十万败于辽东。其众愈多,其败愈毒。然犹有可诿者曰:「将不善」。若曹公,可谓善将矣,复以水军六十万号称八十万,而败于乌林。是时战舰相接,故为敌人所烧;大众屯聚,故疫死者几半。此兵多为累之明验也。以高祖之才,不过能将十万众;则水军六十万,当得如高祖者六人,乃能将之。高祖岂易得哉?其败也固宜。
曹公征下邳,禽关羽以归,礼之甚厚,而察其心神无久留之意。使张辽以情问之,羽叹曰:「极知曹公待我厚,然吾受刘将军恩,终不可留。要当立效报曹公而去」。及羽破颜良,曹公知其必去,厚加赏赐。羽悉封还,拜书告辞,归先主于袁军。左右请追之,公曰:「彼各为其主,勿追也」。
羽为曹公所厚,而终不忘其君,可谓贤矣,然战国之士亦能之;曹公得羽不杀,厚待而用其力,可谓贤矣,然战国之君亦能之。至羽必欲立效以报公,然后封还所赐,拜书告辞而去,进退去就,雍容可观,殆非战国之士矣。曹公知羽必去,重赏以赆其归,戒左右勿追,曰:「彼各为其主也」。内能平其气,不以彼我为心;外能成羽之忠,不私其力于己,是犹有先王之遗风焉。吾尝论曹公曰:「是人能为善,而不能不为恶。能为善,是以能享国;不能不为恶,是以不能取天下」。
黄初二年八月,魏遣太常邢正持节策权为吴王,加九锡,权受之。
是岁吴、蜀相攻,大战于夷陵。吴人卑词事魏,受其封爵,恐魏之议其后耳。而《魏略》以为权有僭意,而自顾位轻,故先卑而后倨之。先卑者,规得封爵以成僭窃之基;后倨者,冀见讨伐以激怒其众。且吴至权三世矣,其势足以自立,尚何以封爵为哉?受封爵则君臣矣,供职贡矣,除边关矣。国有警急以事闻,无得擅兴兵攻击矣;羽书至,则悉甲士从徵矣;非身入朝,则遣侍子入宿卫矣。彼藩国固然,亡足怪者。一不从命,则王师致讨有词矣。然后发兵拒战,是抗上矣。尚安能激怒其众也哉?既而魏责任子,权不能堪,卒叛之,为天下笑。方其危急之时,群臣无鲁仲连之识,出一切之计,以宽目前之患。而陈寿以勾践奇之。勾践事吴,则尝闻之矣;受吴封爵,则未之闻也。
魏明帝问黄权曰:「三国鼎立,何者为正」?权曰:「当以天文为正。往岁荧惑守心,文皇帝崩,吴、蜀平安,此其證也」。
权推魏为正统,未必不然。然权初无他说,一以天文决之,此非余之所敢知也。黄初四年三月癸卯,月犯心大星,占曰:「心为天王位,王者恶之」。四月癸巳,蜀先主殂于永安宫,而二国皆自如。天道岂易言哉?《晋·天文志》称二石虽僭号,其强弱常占昴宿,不关太微、紫宫。然以《载记》考之,流星入紫宫,而刘聪殒;彗星扫太微,而苻坚败;荧惑守帝座,而吕隆破。故知推论正统,固自有理也。晋庾翼与兄冰书曰:「岁星犯天关,江东无他故。而季龙频年闭关,此复是天公愦愦无皂白之證也」。噫!人之责天亦太详矣,为天者不亦难哉?
先主攻刘璋,所至辄克,置酒大会于涪,谓庞统曰:「今日之会乐矣」。统曰:「伐人之国而以为欢,非仁者之兵也」。先主曰:「武王胜商,前歌后舞,非仁者邪」?
涪之役陋矣,何足论哉!至于乐与不乐之义,则有可得而言者。《传》曰:「师有功,则奏凯歌」。又曰:「战胜以丧礼居之」。二义孰是?吾闻圣人无心,以百姓心为心。其战也,本所以忧民之忧;其胜也,不得不乐民之乐。故师有功则奏凯歌,此无足怪者。然道失而后德,德失而后仁,仁失而后义,义失而后礼。道至于礼,其去本远矣,而况于兵乎?故战胜以丧礼居之,亦无足怪者。言乐与不乐,皆未之尽也。古之处此者,外则歌舞,而内以丧礼居之。
黄初四年,司徒华歆、司空王昭、尚书令陈群、太史令许芝、谒者仆射诸葛诞各有书与诸葛亮,陈天命人事,欲使举国称藩,亮不报。
魏之群臣可谓不学亡术,而昧于识虑矣。使其学术识虑如汉萧望之者,当不为此举动也。汉宣帝时,呼韩款塞称藩,望之议以客礼待之,使他日遁去,于汉不为叛臣。宣帝从之。盖方是时,匈奴虽衰,然素号敌国,非东瓯、南粤比也。名分一正,遂不可易,他日叛去,何以处之?发兵加诛,则势有所未能;置之不问,则无以令天下。故方其柔顺之时,待以不臣之礼,非独示以谦损,盖将为后日久远之虑也。魏之自视何如宣帝?吴、蜀虽弱,不至如呼韩邪之时。彼虽称藩,犹当待以弗臣,况未服而强之耶?前此加权封爵,而为权所戏侮。今复喻蜀称藩,为亮所不答。自西自东,自南自北,无思不服者,不如是之劳也。
兴平二年,袁术僭号于九江,置南北郊。是时荆州牧刘表亦郊祀天地,汉不能制。
唯天子祀天地于郊,唯鲁得用郊。郊祀之礼,圣人之所甚重。而后之乱人,欲为大盗于天下,未尝不先盗其所甚重者。此庄、老之徒所以有「圣人不死,大盗不止」之说也。至扬子之论,则又不然:「秦人祠白畤,周不即禁,卒举天下而与之。名分所在,不得不重」。夫庄、老之说,儒者固已非之,而扬子之论,亦复有所未尽。扬子惟知严名分以临天下,而不知能保天下者,然后能守名分。秦人之祀白畤,周非不欲禁之,力有所不能也。然则欲守名分者,先勉其所以保天下者哉。
诸葛孔明说先主以跨有荆、益,保其岩阻。天下有变,则命一上将,以荆州之军向宛、雒,而身率益州之众以攻秦川。先主称善。
高祖既破陈豨,还至雒阳,叹曰:「代居常山北,而赵从山南有之,远」。乃立子常为代王,以代郡、雁门属焉。地固有封,境虽接,而形势非便者矣。荆州在山前,距蜀五千馀里,而蜀从山后有之,其势实难。非独不能有荆州也,虽得秦川亦不能守。何者?梁、益险绝,盖自守之国,而不可以兼并。凡物之在山外者,尺寸不能有。此高祖所以弃汉中而取三秦也。
权欲令太子登读《汉书》,习知近代之事。以张昭有师法,重烦劳之,乃令张休从昭受读,还以授登。
刘备教禅以《汉书》,而权亦令张昭以《汉书》授其子登。世以权、备之智不足以知二帝三王,故其所以贻谋者止于如此。是大不然。伊尹之训太甲也,称有夏先后而不及唐虞。周公之戒成王也,称商三宗而不及虞夏。岂伊尹、周公之智,不足以知尧、舜、禹哉!亦取其近于时,切于事者而已。权、备之智,识不足拟伊尹、周公,至其教子,不忽近而慕远,不贵名而贱实,此亦伊尹、周公之遗法也。
《晋汉春秋》曰:「孙皓闻羊、陆交和,以诘于抗,抗曰:『臣不如是,正足以彰其德耳,于祜无伤也』。或以祜、抗为失臣节,两讥之」。
亲仁善邻者,国家之事;出奇克敌者,将帅之职。羊、陆以将帅之职,而修国家之事,此论者所以讥其失节也。窃谓不然。兵固多术矣,有以力相倾者,有以智相倾者,有以德相倾者。秦汉以来,唯知诈力,一有为德,则是非为之纷然,而不知所谓以德相倾者,是亦出奇而已矣。何名为失节哉!然《晋阳秋》以为羊、陆推侨、札之好,兹又过矣。兵家诡道,何侨、札之有?就如所云,乃不足贵。何则?非吴、郑之使,而敦侨、札之分;处方面之任,而私境外之交,此非所以称羊、陆之美也。
霍去病论 宋 · 何去非
出处:全宋文卷二五六五、《何博士备论》卷上、《历代名贤确论》卷四四
天之所与,不可强而甚高者,材也;性之所受,不可习而甚明者,智也。以天下无可强之材、可习之智,则凡材智有以大过于人者,皆天之所以私被之也。天下之事莫神于兵,天下之能莫巧于战。以其神也,故温恭信厚盛德之君子有所不能知;以其巧也,而桀恶欺谲不羁之小人常有以独办。由是观之,凡材智之高明而自得于兵之妙用者,皆天之所资也。昔者,汉武之有事于匈奴也,其世家宿将交于塞下,而卫青起于贱隶,去病奋于骄童,转战万里,无向不克,声威功烈,震于天下,虽古之名将,无以过之。二人者之能,岂出于素习耶,亦天之所资也。是以汉武欲教去病以孙吴之书,乃曰:「顾方略何如耳,不至学古兵法」。信哉!兵之不可以法传也。昔之人无言焉,而去病发之,此足知其为晓兵矣。夫以兵可以无法,而人可以无学也,盖兵未尝不出于法,而法未尝能尽于兵。以其必出于法,故人不可以不学,然法之所得而传者,其粗也。以其不尽于兵,故人不可以专守,盖法之无得而传者,其妙也。法有定论,而兵无常形。一日之内,一阵之间,离合取舍,其变无穷,一移踵瞬目,而兵形易矣。守一定之书而应无穷之敌,则胜负之数戾矣。是以古之善为兵者,不以法为守,而以法为用,常能缘法而生法,与夫离法而会法。顺求之于古而逆施之于今,仰取之以人而俯变之以己。人以之死,而我以之生;人以之败,而我以之胜。视之若拙而卒为工,察之若愚而适为智。运奇合变,既胜而不以语人,则人亦莫知其所以然者。此去病之不求深学,而自顾方略之如何也。夫「归师勿追」,曹公所以败张绣也,皇甫嵩犯之而破王国。「穷寇勿迫」,赵充国所以缓先零也,唐太宗犯之而降薛仁杲。「百里而争利者蹶上将」,孙膑所以杀庞涓也,赵奢犯之而破秦军,贾诩犯之而破叛羌。「强而避之」,周亚夫所以不击吴军之锐也,光武犯之而破寻邑,石勒犯之而败箕澹。「兵少而势分者败」,黥布所以覆楚军也,曹公用之,拒袁绍而斩颜良。「临敌而易将者危」,骑劫所以丧燕师也,秦君用之,将白起而破赵括。薛公策黥布以三计,知其必弃上、中而用其下。贾诩策张绣,以精兵追退军而败,以败军击胜卒而胜。宋武先料谯纵备我之出其不意,然后攻彼之所不意。李光弼暂出野次,忽焉而归,即降思明之二将。凡此者,皆非法之所得胶而书之所能教也。然而善者用之,其巧如是,此果不在乎祖其绪馀而专守也。赵括之能读父书详矣,而蔺相如谓徒能读之而不知合变也。故其于论兵,虽父奢无以难之,然奢不以为能,而逆知其必败赵军者,以书之无益于括,而妙之在我者不特非书之所不能传,而亦非吾心之能逆定于未战之日也。昔之以兵为书者无若孙武,武之所可以教人者备矣;其所不可者,虽武亦无得而预言之,而惟人之所自求也。故其言曰:「兵家之胜,不可先传」。又曰:「奇正之变,不可胜穷」。又曰:「人皆知我所胜之形,而莫知吾所以制胜之形,故其战胜不复而应形于无穷」。善学武者,因诸此而自求之,乃所谓方略也,去病之不求深学者亦在乎此而已。嗟乎!执孙吴之遗言,以程人之空言,求合乎其所以教,而不求其所不可教,乃因谓之善者,亦已妄矣。
吊长平古战场遗址 当代 · 蔡淑萍
五言律诗 押阳韵
故邑颓垣在,雄关草木荒。
登临一挥泪,来吊国之殇。
见说兴亡事,忍思杀戮场。
休吟豪杰赋,啼鸟正凄怆。
注:公元前三世纪,秦伐赵,战于长平。赵王临阵换将,撤廉颇而用赵括。括败,秦将白起坑杀赵降卒四十万,血流入河而河水皆红,流贯高平市之丹河由此得名。壬午秋八月,应山西诗友之邀,访长平古战场,并谒传为神农氏始创农耕文明之羊头山。诗中所谓“豪杰”者,暴君秦始皇之流也。
十家注孙子遗说并序 北宋 · 郑友贤
出处:全宋文卷四二一二
求之而益深者,天下之备法也;叩之而不穷者,天下之能言也。为法立言至于益深不穷,而后可以垂教于当时而传诸后世矣。儒家者流惟苦《易》之为书,其道深远而不可穷;学兵之士尝患武之为说,微妙而不可究,则亦儒者之《易》乎?盖《易》之为言也,兼三才,备万物,以阴阳不测为神,是以仁者见之谓之仁,智者见之谓之智,百姓日用而不知。武之为法也,包四种,笼百家,以奇正相生为变,是以谋者见之谓之谋,巧者见之谓之巧,三军由之而莫能知之。迨夫九师百氏之说兴,而益见大《易》之义,如日月星辰之神,徒推步其辉光之迹,而不能考其所以为神之深。十家之注出,而愈见十三篇之法如五声五色之变,惟详其耳目之所闻见,而不能悉其所以为变之妙。是则武之意不得谓尽于十家之注也,然而学兵之徒非十家之说亦不能窥武之藩篱,寻流而之源,由径而入户,于武之法不可谓无功矣。顷因馀暇,摭武之微旨而出于十家之不解者,略有数十事,托或者之问,具其应答之义,名曰《十注遗说》。学者见其说之有遗,则始信益深之法、不穷之言,庶几大《易》不测之神矣。
或问:「死生之地,何以先存亡之道」?曰:武意以兵事之大在将得其人。将能则兵胜而生,兵生于外则国存于内;将不能则兵败而死,兵死于外则国亡于内。是外之生死系内之存亡也。是故兵败长平而赵亡,师丧辽水而隋灭。太公曰:「无智略大谋,彊勇轻战,败军散众以危社稷,王者慎勿使为将」。此其先后之次也。故曰「知兵之将,生民之司命,国家安危之主也」。
或问:「得算之多,得算之少,况于无算,何以是多少无之义」?曰:武之文固不汗漫而无据也。盖经之以五事,校之以七计,彼我之算尽于此矣。五事之经得三四者为多,得一二者为少。七计之校得四五者为多,得二三者为少。五七俱得者为全胜,不得者为无算。所谓冥冥而决事,先战而求胜,图乾没之利,出浪战之师者也。
或问:「计利之外,所佐者何势」?曰:兵法之传有常,而其用之也有变。常者法也,变者势也。书者可以尽常之言,而言不能尽变之意。五事七计者,常法之利也;诡道不可先传者,权势之变也。守常而求胜,如胶柱鼓瑟,以书御马。赵括所以能书而不能战,易言而不知变也。盖法在书之传,而势在人之用。武之意初求用于吴,恐吴王得书听计而弃己也,故以此辞动之,乃谓书之外尚有因利制权之势,在我能用耳。
或问:「因粮于敌者,无远输之费也,取用必于国者,何也」?曰:兵械之用不可假人,亦不可假于人。器之于人固在积习便熟而适其短长重轻之宜,与夫手足不相锄铻而后可以济用而害敌矣。吾之器敌不便于用,敌之器吾不习其利,非国中自备而习惯于三军,则安可一旦仓卒假人之兵而给己之用哉!《易》曰:「萃,除戎器,以戒不虞」。太公曰:「虑不先设,器械不备」。此皆言取用于国,不可因于人也。
或问:「兵以伐谋为上者,以其有屈人之易而无血刃之难,伐兵攻城为之次下明矣。伐交之智何异于伐谋之工,而又次之」?曰:破谋者不费而胜,破交者未胜而费,帷幄樽俎之间而揣摩折冲,心战计胜其未形,已成之策不烦毫釐之费,而彼奔北降服之不暇者,伐谋之义也。或遣使介,约车乘,聘币之奉;或使间谍,出土地,金玉之资。张仪散六国之从,阴厚者数年;尉缭子破诸侯之援,出金三十万。如此之类,费已广而敌未服,非加以征伐之劳,则未见全胜之功,宜乎次于晏婴、子房、寇恂、荀彧之智也。
或问:「武之书皆法也,独曰『此谋攻之法也』,『此军争之法也」』?曰:馀法概论兵家之术,惟二篇之说及于用,诫其易用而称其所难。夫告人以所难而不济之以成法,则不足为完书。盖谋攻之法以全为上,以破次之,得其法则兵不钝而利可全,非其法则有杀士三分之灾。军争之法以迂为直,以患为利,得其法则后发而先至,非其法则至于擒三将军。此二者岂用兵之易哉!乃云「必以全争于天下」,又云「莫难于军争」,难之之辞也。欲济其所难者必详其法。凡所谓屈人非战、拔城非攻、毁国非久者,乃谋攻之法也;凡所谓十一而至、先知迂直之计者,乃军争之法也。见其法而知其难于馀篇矣。
或问:「将能而君不御者胜。后魏太武命将出师,从命者无不制胜,违教者率多败失;齐神武任用将帅出讨,奉行方略罔不克捷,违失指教多致奔亡。二者不几于御之而后胜哉」?曰:知此而后可以起武之意。既曰「将能而君不御者胜」,则其意固谓将不能而君御之则胜也。夫将帅之列,才不一概,智愚勇怯,随器而任。能者付之以阃寄,不能者授之以成算,亦犹后世责曹公使诸将以《新书》从事,殊不识公之御将因其才之小大而纵抑之。张辽、乐进,守斗之偏才也,合淝之战,封以函书,节宣其用。夏侯惇兄弟有大帅之略,假以节度,便宜从事,不拘科制,何尝一概而御之邪?《传》曰:「将能而君御之,则为縻军;将不能而君委之,则为覆军」。惟公得武法之深。而后太武、神武,庶几公之英略耳,非司马宣王安能发武之蕴哉!
或问:「胜可知而不可为者,以其在彼者也。佚而劳之,亲而离之。佚与亲在敌而吾能劳且离之,岂非可为欤」?曰:《传》称「用师观衅而动,敌有衅不可失」,盖吾观敌人无可乘之衅,不能彊使为吾可胜之资者,不可为之义也。敌人既有可乘之隙,吾能置术于其间而不失,敌之败者可知之义也。使敌人主明而贤,将智而忠,不信小说而疑,不见小利而动,其佚也安能劳之,其亲也安能离之?有楚子之暗与囊瓦之贪,而后吴人亟肄以疲之;有项王之暴与范增之隘,而后陈平以反间疏之。夫衅隙之端隐于佚亲之前,劳离之策发于衅隙之后者,乃所谓可知也,则惟无衅隙者,乃不可为也。
或问:「守则不足,攻则有馀,其义安在」?曰:谓吾所以守者力不足,吾所以攻者力有馀者,曹公也。谓力不足者可以守,力有馀者可以攻者,李筌也。谓非彊弱为辞者,卫公也。谓守之法要在示敌以不足,攻之法要在示敌以有馀者,太宗也。夫攻守之法,固非己实彊弱,亦非虚形视敌也,盖正用其有馀不足之形势,以固己胜敌。夫所谓不足者,吾隐形于微而敌不能窥也。有馀者,吾乘势于盛而敌不能支也。不足者,微之称也。当吾之守也,灭迹于不可见,韬声于不可闻,藏形于微妙不足之际,而使敌不知其所攻矣。所谓藏于九地之下者是也。有馀者,盛之称也。当吾之攻也,若迅雷惊电,坏山决塘,作势于盛彊有馀之极,而使敌不知其所守矣。所谓动于九天之上者是也。此有馀不足之义也。
或问:「三军之众,可使必受敌而无败者,奇正是也。受敌、无败,二义也,其于奇正有所主乎」?曰:武论分数、形名、奇正、虚实四者,独于奇正云云者,知其法之深,而二义所主未白也。复曰:「凡战以正合,以奇胜」。正合者,正主于受敌也;奇胜者,奇主于无败也。以合为受敌,以胜为无败,不其明哉!
或问:「武论奇正之变,二者相依而生,何独曰善出奇者」?曰:阙文也。凡所谓如天地、江河、日月、四时、五色、五味,皆取无穷无竭、相生相变之义。故首论以正合、奇胜,终之以奇正之变,不可胜穷。相生如循环之无端,岂以一奇而能生变,交相无已哉!宜曰:善出奇正者,无穷如天地也。
或问:「其势险者其义易明,其节短者其旨安在」?曰:力虽甚劲者,非节量短近而适其宜,则不能害物。鲁缟之脆也,彊弩之末不能穿;毫末之轻也,冲风之衰不能起。鸷鸟虽疾也,高下而远来,至于竭,羽翼之力安能击搏而毁折哉!尝以远形为难战者,此也。是故曲义破公孙瓒也,发伏于数十步之内;周访败杜曾也,奔赴于三十步之外,得节短之义也。
或问:「十三篇之法各本于篇名乎」?曰:其义各主于题篇之名,未尝泛滥而为言也。如《虚实》者,一篇之义,首尾次序皆不离虚实之用,但文辞差异耳。其意所主非实即虚,非虚即实,非我实而彼虚,则我虚而彼实。不然,则虚实在于彼此。而善者变实而为虚,变虚而为实也,虽周流万变而其要不出此二端而已。凡所谓待敌者佚者力实也,趋战者劳者力虚也。致人者,虚在彼也;不致于人者,实在我也。利之也者,役彼于虚也;害之也者,养我之实也。佚能劳之,饱能饥之,安能动之者,佚、饱、安实也,劳、饥、动虚也。彼实而我能虚之也,行于无人之地者,趋彼之虚而资我之实也。攻其所不守者,避实而击虚也;守其所不攻者,措实而备虚也。敌不知所守者,斗敌之虚也;敌不知所攻者,犯我之实也。无形无声者,虚实之极而入神微也。不可禦者,乘敌备之虚也;不可追者,畜我力之实也。攻所必救者,乘虚则实者虚也;乖其所之者,能实则虚者实也。形人而敌分者,见彼虚实之审也;无形而我专者,示吾虚实之妙也。所与战约者,彼虚无以当吾之实也。寡而备人者,不识虚实之形也;众而备己者,能料虚实之情也。千里会战者,预见虚实也;左右不能救者,信人之虚实也。越人无益于胜败者,越将不识吴之虚实也。策之候之形之角之者,辨虚实之术也。得也动也生也有馀也者,实也;失也静也死也不足也者,虚也。不能窥谋者,外以虚实之变惑敌人也;莫知吾制胜之形者,内以虚实之法愚士众也。水因地制流、兵因敌制胜者,以水之高下喻吾虚实变化不常之神也。五行胜者实也,囚者虚也;四时来者实也,往者虚也。日长者实也,短者虚也;月生者实也,死者虚也。皆虚实之类,不可拘也。以此推之,馀十二篇之义,皆仿于此,但说者不能详之耳。
或问:「军争为利,众争为危。军之与众也,利之与危也,义果异乎」?曰:武之辞未尝妄发而无谓也。军争为利者,下所谓军争之法也。夫惟所争而得此军争之法,然后获胜敌之利矣。众争为危者,下所谓举军而争利也。夫惟全举三军之众而争,则不及于利而反受其危矣。盖军争者,案法而争也;众争者,举军而趋也。为利者后发而先至也,为危者擒三将军也。
或问:「兵以诈立,以利动,以分合为变。立也动也变也,三者先后而用乎」?曰:先王之道,兵家者流所用皆有本末先后之次,而所尚不同耳。盖先王之道尚仁义,而济之以权,兵家者流贵诈利而终之以变。司马法以仁为本,孙武以诈立;司马法以义治之,孙武以利动;司马法以正不获意则权,孙武以分合为变。盖本仁者治必为义,立诈者动必为利,在圣人谓之权,在兵家名曰变。非本与立无以自修,非治与动无以趋时,非权与变无以胜敌。有本立而后能治动,能治动而后可以权变。权变所以济治动,治动所以辅本立。此本末先后之次略同耳。
或问:「武所论举军动众皆法也,独称此用众之法者,何也」?曰:武之法,奇正贵乎相生,节制、权变两用而无穷。既以正兵节制,自治其军,未尝不以奇兵权变而胜敌。其于论势也,以分数形名居前者,自治之节制也;以奇正虚实居后者,胜敌之权变也。是先节制而后权变也。凡所谓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、修道而保法、自保而全胜者,皆相生两用先后之术也。盖鼓铎旌旗,所以一人之耳目,「人既专一,勇者不得独进,怯者不得独退」。此何法也?是节制自治之正法也,止能用吾三军之众而已,其法也固未尝及于胜人之奇也。谈兵之流,往往至此而止矣。武则不然,曰:「此用吾众之法也」。凡所谓变人之耳目而夺敌之心气,是权谋胜敌之奇法也。
或问:「夺气者,必曰三军,夺心者,必曰将军,何也」?曰:三军主于斗,将军主于谋。斗者乘于气,谋者运于心。夫鼓作斗争、不顾万死者,气使之也;深思远虑,以应万变者,心主之也。气夺则怯于斗,心夺则乱于谋。下者不能斗,上者不能谋,敌人上下怯乱,则吾一举而乘之矣。《传》曰「一鼓作气,三而竭」者,夺斗气也。先人有夺人之心者,夺谋心也,三军、将军之事异矣。
或问:「自计及间上下之法,皆要妙也,独云此用兵之法妙者,何也」?曰:夫事至于可疑,而后知不疑者为明;机至于难决,而后知能决者为智。用兵之法,出于众人之所不可必者,而吾之明智了然不至于犹豫者,其所得固过于众人,而通于法之至妙也。所谓高陵勿向,背丘勿逆,盖亦有可向可逆之机,佯北勿从,锐卒勿攻,亦有可从可攻之利。饵兵勿食,归兵勿遏,亦有可食可遏之理。围师必阙,穷寇勿追,亦有不阙可追之胜。此兵家常法之外,尚有反复微妙之术,智者不疑而能决,所谓用兵之法妙也。
或问:「九变之法,所陈五事者何」?曰:九变者,九地之变也。散、轻、争、交、衢、重、圮、围、死,此九地之名也。一其志,使之属,趋其后,谨其守,固其结,继其食,进其涂,塞其阙,示不活,此九地之变也。九而言五者,阙而失次也。下文曰:「将通于九变之地利者,知用兵矣;将不通九变之利者,虽知地形不能得地之利矣」。是九变主于九地明矣。故特于《九地篇》曰:「九地之变,人情之理,不可不察也」。然则既有九地,何用九变之文乎?曰:武所论「将不通九变之利」,又曰「治兵不知九变之术」,盖九地者,陈变之利,故曰不知变不得地之利。九变者,言术之用,故曰不知术不得人之用。是故六地有形,九地有名,九名有变,九变有术。知形而不知名,决事于冥冥;知名而不知变,驱众而浪战;知变而不知术,临用而事屈。此所以《六地》、《九地》、《九变》皆论地利,而为篇异也。李筌以「涂有所不由」而下五利兼之为十变者,误也。复指下文为五利,何尝有五利之义也?「绝地无留」,当作「轻地」,盖「轻」有无止之辞。
或问:「凡军好高而恶下。太公曰『凡三军处山之高,则为敌所栖』,岂好高之义乎」?曰:武之高,非太公之高也。公所论天下之绝险也。高山盘石,其上亭亭,无有草木,四面受敌。盖无草木则乏刍牧樵采之利,四面受敌则绝出入运馈之路,可上而不可下,可死而不可久。此固有栖之之害也。武之所论,假势利之便也。处隆高丘陵之地,使敌人来战则有登隆、向陵、逆丘之害,而我得因高乘下、建瓴走丸、转石决水之势,加以养生处实,先利粮道,战则有乘势之便,守则有处实之固,居则有养生足食之利,去则有便道向生之路,虽有百万之敌,安能栖我于高哉?太武栖姚兴于天渡,李先计令遣奇兵邀伏,绝柴壁之粮道,此兴犯处高之忌,而先得栖敌之法明矣。学孙武者深明好高之论,而不悟处于太公之绝险。知其势利之便者,后可与议其书矣。
或问:「六地者,地形也,复论将有六败者何」?曰:恐后世学兵者泥胜负之理于地形也,故曰地形者兵之助,非上将之道也。太公论主帅之道,择善地利者三人而委之,则地形固非将军之事也。所谓料敌制胜者,上将之道也。知此为将之道者,战则必胜;不知此为将之道者,战则必败。凡所言曰走曰弛曰崩曰陷曰乱曰北者,此六者败之道,将之至任,不可不察也。是胜败之理不可泥于地形,而系于将之工拙也。至于《九地》亦然,曰「刚柔皆得地之理也」、「将军之事,静以幽,正以治」、「驱三军之众,如群羊往来、不知其所之」者,将军之事也。特垂诫于《六地》、《九地》者,孙武之深旨也。
或问:「『死焉不得,士人尽力』。诸家释为二句者何」?曰:夫人之情,就其甚难者,不顾其甚易,舍其至大者,不吝其至微。死难于生也,甘其万死之难,则况出于生之甚易者哉!身大于力也,弃其一身之大,则况用于力之至微者哉!武意以谓三军之士,投之无所往,则白刃在前,有所不避也。死且不避,况于生乎?身犹不虑,况于力乎?故曰死且不北。夫三军之士不畏死之难者,安得不人人尽其力乎?「死焉不得,士人尽力」,诸家断为二句者,非武之本意也。
或曰:「『方马埋轮』,诸家释方为缚。或谓缚马为方陈者,何也」?曰:解「方」为缚者,义不经据。缚而方之者,非武本辞。盖「方」当作「放」字。武之说本乎人心离散,则虽彊为固止,而不足恃也。固止之法,莫过于柅其所行。古者用兵,人乘车而战,车驾马而行,今欲使人固止而不散,不得齐勇之政,虽放去其马而牧之,陷轮于地而埋之,亦不足恃之为不散也。噫!车中之士,辕不得马而驾,轮不得辙而驰,尚且奔走散乱而不一,则固在以政而齐其心也。
或问:「兵情主速,又曰为兵之事,夫情与事义果异乎」?曰:不可探测而蕴于中者,情也;见于施为而成乎其外者,事也。情隐于事之前,而事显于情之后,此用兵之法,隐显先后之不同也。所谓兵之情主速者,盖吾之所由所攻欲出于敌人之不虞不诫也。夫以神速之兵出于人之所不能虞度而诫备者,固在中情秘密而不露,虽智者深閒不能前谋先窥也。所谓为兵之事者,盖敌意既顺而可详,敌衅已形而可乘,一向并敌之势,千里杀敌之将,使陈不暇战而城不及守者,彼败事已显,而吾兵业已成于外也。故曰所谓巧能成事者此也。是则情事之异,隐显先后也。
或曰:「九地之中,复有绝地者何也」?曰:兴师动众,去吾之国中,越吾之境土而初入敌人之地,疆埸之限,所过关梁津要,使吾踵军在后告毕书绝者,所以禁人内顾之情而止其还遁之心也。《司马法》曰:「书亲绝是谓绝顾壹虑」。尉缭子踵军令曰:「遇有还者诛之」。此绝地之谓也。然而不预九地者何?九地之法皆有变,而绝地无变,故论于九地之中而不得列其数也。或以越境为越人之国,如秦越晋伐郑者,凿也。
或问:「不知诸侯之谋,不能预交;不知山林险阻沮泽之形,不能行军;不用乡导,不能得地利。重言于《军争》、《九地》二篇者何也」?曰:此三法者,皆行师争利、出没往来、迟速先后之术也。盖军争之法,方变迂为直,后发先至之为急也。九地之利,盛言为客深入利害之为大也。非此三法,安能举哉?噫!与人争迂直之变,趋险阻之地,践敌人之生地,求不识之迷涂,若非和邻国之援为之引军,明山川、林麓、险难、阻阨、沮洳、濡泽之形而为之标表,求乡人之习熟者为之前导,则动而必迷,举而必穷,何异即鹿无虞,惟入于林,不行其野,彊违其马,欲争迂直之胜,图深入之利,安能得其便乎?称之二篇,不其旨哉!
或问:「何谓无法之赏,无政之令」?曰:治军御众,行赏之法,施令之政,盖有常理。今欲犯三军之众,使不知其利害,多方误敌,而因利制权,故赏不可以拘常法,令不可以执常政。噫,常法之赏不足以愚众,常政之令不足以惑人,则赏有时而不拘,令有时而不执者,将军之权也。夫进有重赏,有功必赏,赏法之常也。吴子相敌,北者有赏,马隆募士,未战先赏,此无法之赏也。先庚后甲,三令五申,政令之常也。武曰「若驱群羊」,往来「莫知所之」。李愬袭元济,初出,众请所向。曰:「东六十里止」。至张柴,诸将请所止,复曰:「入蔡州」。此无政之令也。
或问:「用间使间,圣智仁义其旨安在」?曰:用间者,用间之道也。或以事,或以权,不必人也。圣者无所不通,智者深思远虑,非此圣智之明,安能坐以事权间敌哉?使间者,使人为间也。吾之与间,彼此有可疑之势。吾疑间有覆舟之祸,间疑我有害己之计。非仁恩不足以结间之心,非义断不足以决己之惑。主无疑于客,客无猜于主,而后可以出入于万死之地而图功矣。秦王使张仪相魏,数年无效,而阴厚之者,恩结间之心也。高祖使陈平用金数十万离楚君臣。平,楚之亡虏也,吾无问其出入者,义决己之惑也。
或问:「伊挚、吕牙,古之圣人也,岂尝为商周之间邪?武之所称,岂非尊间之术而重之哉」?曰:古之人立大事、就大业,未尝不守于正,正不获意,则未尝不假权以济道。夫事业至于用权,则何所不为哉!但处之有道而卒反于正,则权无害于圣人之德也。盖尽在兵家名曰间,在圣人谓之权。汤不得伊挚不能悉夏政之恶,伊挚不在夏不能成汤之美;武不得吕牙不能审商王之罪,吕牙不在商不能就武之德。非此二人者不能立顺天应人、伐罪吊民之仁义,则非为间于夏、商而何?惟其处之有道而终归于正,故名曰权。兵家之间流而不反,不能合道而入于诡诈之域,故名曰间。所谓以上智成大功者,真伊、吕之权也。权与间,实同而名异。
或问:「间何以终于篇之末」?曰:用兵之法,惟间为深微神妙而不可易言也。所谓非圣智不能用间,非微妙不能得间之实者,难之之辞也。武始以十三篇干吴者,亦欲以其书之法教阖闾之知兵也。教人之初,蒙昧之际,要在从易而入难,先明而后幽,本末次序而导之,使不惑也。是故始教以计量、校算之法,而次及于战攻、形势、虚实、军争之术,渐至于行军、九变、地形、地名、火攻之备,诸法皆通而后可以论间道之深矣。噫!教人之始者,务令明白易晓,而遽期之以圣智微妙之所难,则求之愈劳而索之愈迷矣,何异王通谓不可骤而语《易》者哉!或曰:「庙堂多算,非不难也,何不列之终篇也」?曰:计之难者,经之以五事,校之以七计,而索其情也。夫敌人之情最为难知,不可取于鬼神,不可求象于事,不可验于度,先知者必在于间。盖计待情而后校,情因间而后知,宜乎以间为深,而以计为浅也。孙武之蕴至于此,而后知十家之说不能尽矣。
按:《宋本十一家注孙子》卷末,《中国兵书集成》影印宋刻本(一九九二年解放军出版社、辽沈书社联合出版)。
论收复中原书(绍兴三年十二月) 南宋 · 吴伸
出处:全宋文卷四○四九
右迪功郎、新授监广州寘口场盐税吴伸,谨斋沐裁书,昧死百拜,献上皇帝陛下。臣闻天无二日,民无二王,日并出则争光,王并立则争强,势不两立,尊无二上者也。昔刘、项共兴,争夺相杀,卒分雌雄之势;陈隋两立,强弱相陵,遂兴吞并之师。故忠人之国者,愿杀身以成仁,不易朝而事主,若商之夷齐,齐之王蠋是也。今南北有真伪之君,淮汴如鸿沟之界,忠臣义士一念及之,涕泪交颐。臣虽不才,而慕夷齐之高风。怀前人之卓行。昨居畎亩,犹存忧国之心;今荷宸恩,岂忘报称之效?臣顷自布衣陈刍荛之言者,良由忠诚贯日,义在捐躯,而陛下不以臣愚不肖,听其狂瞽,采其愚虑。臣自顾无左右先为之容,独以片言上达宸听,蒙陛下知臣于草茅之贱,命臣以初品之官。臣之遭遇,又非特贾生、马周之比也。臣上有垂白之母,自受命之后,岂不能归拜慈亲,誇耀乡曲?仰念有君如此之仁,如此之贤,听谏纳言,虽唐虞之主不过如是矣。臣当酬报圣恩,国尔忘家。臣生则愿捐躯如王蠋,以激励臣子;臣死则愿为厉鬼如张巡,以殃祸敌人。臣之忠义,上彻日星,自谓移孝为忠,正在此时,故虽过门而不入也。其勤勤恳恳,唯兴利除害是图,虑危求安是务。于是游江浙之涂,采往来之议,视敌人之虚实,观国势之安危,讲将帅之贤愚,论财赋之得失,究士卒之能否,瞻天时之动变,察人事之从违,订禦侮之后先。臣既有所知闻,不敢自默,复以管见上闻天听。伏望圣慈察臣无觊觎之心,怜臣有忠义之节,特赐睿览,使臣区区胸臆得以陈前。臣虽受僭越之诛,赴之鼎镬,亦为快幸。臣闻之,顺天者存,逆天者亡。迩者金人逞其狼心,肆其虿毒,驱胁我宋,贼杀无辜,屠戮生灵,发掘坟陇,夺其子女,攘取金帛,虽浮图佛宇名山神像,靡不受害。观夫彼之暴兴,岂不暴亡!又况冤杀之气上闻于天,毒虐之暴幽及鬼神。天将悔祸,殄灭有期;图谶所载,死亡无日。观其谋谟,止于金帛子女而已。今天下残破,兵火几遍,独我西蜀富庶有年。贼人窥伺,盖亦有日,适因险阻,未能即下,故悉驱犬羊,以为蚁附。彼既倾众以西,则刘豫孤立于东,豫之孤危,不得设诡。即此观之,敌人虚实,不卜而可知也。臣闻之,中原者,天下之根本也;四方者,中原之枝叶也。秦汉之君,莫不得中原而后成帝业。唐室之乱,至于二三,如明皇、德宗之时是也。其乱之甚,不过数月,或年岁间,而皇纲复振者无他,良由即复中原,则四方即定也。今陛下以聪明睿智之资,应命世千载之运,承大统于已危之时,振中兴于颠覆之末,夷夏知图谶之有归,符瑞表天下之有庆,是宜中天下而立,定四海之民。今乃屈翠华之尊,而幸蛮海之隅,臣未之晓也。昔太王居岐以避狄人,今陛下居吴以避金贼。太王之所避者,特一狄人耳,正如兵法所谓:「不敌则能逃」。陛下之所避者,复生刘豫,独不念国削则身危之谓乎?况金人得吾土地不能守,得吾人民不可用,正谓贻患害于刘豫。晋元帝渡江,终晋之世,不能有中原。当时僭窃,皆胡虏丑类,犹且不能制,矧今刘豫以中国之人而据中原之位乎?臣一思之,略无生意。万一刘豫未灭,则国之安危,不卜而可知也。臣闻之,将者国之辅也。辅周则国必强,辅隙则国必弱。苟以世胄择人,则赵括为名将之后,必能全胜;苟以勇锐择人,则武信君有战胜之功,必能自保。今陛下付兵权之重,宠爵位之尊,不过二三人尔。其有道家所忌,则赵括之徒可忧也;其有战胜而骄,则武信君之祸可戒也。又况国恃之为安危,民恃之为司命,岂可不择?尝闻古之命将也,以谋将为先,斗将为次,知将为先,猛将为次。至于大将,则兼智谋而有之,尚欲其通古今,知成败,如孙权之命吕蒙就学是矣。及观古之为将,进不求名,退不避罪,唯民是保,唯国是忧,故战则必胜,攻则必取。后世有异此谋者,靡不覆败。昔唐之衰也,首因黄巢之乱。当时诸道节镇,擒一黄巢,如摧枯拉朽尔,又各坐视,留贼邀功,卒使唐祚不能支持。今刘豫无黄巢之众,而陛下富唐世之兵,其如智将自为之计,坐视安危何?况夫庸将之见,但求利己,岂复忧君!盖贼灭则将帅无要君之权,士卒无烦滥之赏。其有包藏祸心者,则坐观成败,恃其主兵,渐成跋扈。古人师克在和,今陛下将士虽众,孰讲廉、蔺之欢?由此观之,将帅贤愚,不卜而可知也。臣闻之,上下征利,其国必危。今之主将,无非营私背公、蠹国害民之徒,何以明之?居于市则有回易之库,居于水则有回易之舟。所至擅搉酤之利,则官课为之不登;州郡恣无厌之求,则民力为之减耗。坐糜廪禄,无补事功。至如主将利其家,则士卒利其身,使民无措手足之地。孔子曰:「百姓不足,君孰与足」?古人居则隐兵于农,出则隐粮于敌。且如羊祜之镇南夏也,初无百日之粮,及至季年,有十岁之积,曷尝须求国家,月费亿计,止自营田之利,以勤羸弱之兵。臣观今将帅征求市利,无所不为,止速私家之富,靡恤国计之殚。况国家所入,止有东南数郡,其得既少于昔时,而其用复倍于曩日,良由诸军唯慕虚声,不求实效,广收羸弱之兵,以益请粮之数。观其一军之内,堪出战者复有几矣,备虚名者又复有几矣?以有限之物,而赡无用老弱之兵,则财赋之得失,不卜而可知也。臣闻之,人无勇怯,唯其所用。世之说者必曰:「吴人怯而汧陇之人勇」。昔吴王夫差败齐于艾陵,辱晋于潢池,兵无敌于天下,则吴人安得谓之怯?苻坚拥百万之众,当淮淝之败,草行露宿,闻风声鹤唳而恐,则汧陇之人,安得谓之勇?今国家所赖者,止知有西北之兵,不知有东南之士。古人有言曰:「勇怯在乎法,成败在乎知。怯人使以刑则勇,勇人使以赏则死」。臣观西北之兵,刑不可以威,赏不可以劝,何哉?良由杂乌合之徒,混招安之众。刑之太重,则去此而就彼;赏之太轻,则志惰而心离。又况诸军无非溃亡之党,子女既足,金帛亦丰。常人之情,无子女则以子女为好,无金帛则以金帛为贵。今二者将自富,士亦不乏,彼不待赏而足,又将何以劝?臣观今之士卒,当其敌人稍息,边境暂宁,则偷生戎旅,以干廪禄。若或暂当移屯,骤尔行役,则兴怨谤之辞,欲生奔北之志。况于临敌用命,岂不溃亡?由此观之,士卒之能否,不卜而可知也。臣闻之,蛇虹弥天,东晋所以止于吴,而不能有中原。故曰:天垂象,见吉凶,圣人则之。自艰难已来,金人猖獗,一陷维扬,长驱京邑,纵肆犬羊,陵虐行在。社稷之危,甚于赘旒,赖历数之有归,致旧物之不替。虏人一去四年,不敢加兵,盖以知我宋方兴而未艾也。柰何犬羊无知,悖逆天道,假神器于刘豫,分神州为伪齐。虽欲使中原自相攻取,而天祚大宋,亿兆攸归,曾无有二。故日月齐明,星辰顺纪,上则元象无差,次则雨旸协序。古人有言曰:「天视自我民视,天听自我民听」。今讴歌者无不吟讽徽猷,狱讼者无不思于圣德,由是天意渐回,而中兴有兆。臣谓天时不如地利,地利不如人和,故百姓归之则为王,百姓去之则为匹夫。臣窃观京畿陨丧,藩服崩离,天下嚣然,将帅士卒鲜不背叛,忘君亲之辱,偷一时之安,大臣或降于虏,将士或散于盗,辜负国家,蔑存忠义,往往十有八九。独我宋民怀祖宗之德,乐陛下之仁,从驾者正犹邠人之归市太王,安业者正犹百姓之讴歌大舜。衣冠黔首,悉图二圣之归;彫弊疮痍,欲复戴天之报。迩无异言,远无异望,咸有一节,初无二心。今天下但闻卒叛,未闻民叛,何以验之?臣闻京东之民,见属伪齐。刘豫行十一之征,可谓取民有制。民以为虐,痛思宋德,南望王师,如旱望云。箪食壶浆,家家为备;积谷助粮,人人有心。巷闻傒后之嗟,里有来苏之望。民心如此,夫复何忧!臣以谓人事之和,不卜而可知也。臣闻之,先发制人,后发制于人,故事有缓急,势有先后。昔东晋之有全吴者,以其得淮南故也。当苻坚兴举国之众,取孤旅之晋,设若恃长江之险,退保江左,纵使坚众未即南渡,而对垒淮上,相持岁月,则晋岂复有百年之永乎?赖谢安之谋,谢玄之锐,迎敌于寿春,败贼于淝水,所谓得先发之道也。今淮南虚有屯驻之名,而无必战之实,重兵皆在江南,而轻兵独当淮右。万一贼人得计,夺我上流,淹我淮甸,掠我州郡,对垒江傍,胜负虽若未分,而雄雌岂逃一决!若坐以相持,久于岁月,使舟车不能通,粮食不相及,备前而后寡,备左而右寡,岂国之利乎?今淮南非特唇齿之地,实腹心之图。臣闻贼人窥我襄汉,则陵侮之萌不卜而可知也。今夫知敌人之虚实,则制人不可不先也;知国势之安危,则图维不可不豫也;知将帅之贤愚,则委任不可不择也;知财赋之得失,则国用不可不图也;知天时之变动,则天与不可不取也;知人事之从违,则民利不可不兴也;知陵侮之有萌,则敌谋不可不伐也。臣观天下之情,当其事缓之时,则可因循,及其急迫之际,则宜力断。今天下可谓急迫矣。臣闻之,中原者,譬如国朝之心;西蜀者,譬如国朝之腹。中原既割据为伪齐,西蜀复几陷于胡虏,如人之身,心腹割裂,其能活乎?向也国家之难,系之存亡,何哉?东南之地,不过百郡,土地日削,形势日单,于天下无三分之二,其地狭,一也;地倾而人众,山多而物稀,居中原之一偏,其人贫,二也;其土薄而不厚,其水清而不深,无兴旺之气,非帝王之州,三也。有此三者,虽陛下谦德自保于全吴,至仁不争于天下,而百万之师,坐糜廪禄,一岁之间,国用不赀。设有旱乾水溢之年,将如之何?又况土地日削,则财赋日少,将何以给士卒之费乎?臣窃谓中原不取,则帝业不恢,中兴无期,危亡有兆,何则?金人虽强,实不足虑;刘豫虽微,其祸可忧。且如金人,其来有时,其居不久,来则避之,去则复业,此不足虑也明矣。且如刘豫,以臣窃国,用虏僭君,素无人望,唯多诈谋。彼以一旅之众,当孤危之时,不一平之,设有大于刘豫,复据一方,将何以处之?呜呼!晋室之乱,起于元魏,继踵僭窃,终不能平,没晋之世,不复故疆。今刘豫恃金人之势,露不臣之心,自揣悖逆,与我圣宋必不两立,势无俱存。彼若以利诱动金人,进屯淮右,虽不交兵,纵未南渡,两军相持,积之岁月,必有存亡,将何所逃?臣以谓先擒刘豫,则金人自定。昔羊祜有言曰:「期运虽天所授,而功业必由人而立」。我不一大举埽灭,则众役无时得安。今陛下国势如彼之危,不毅然举兵以决胜负,臣恐因循岁月,大祸将至。臣尝譬之病者,沈疴积月,而药石自疑,服之温则疑其实,服之凉则疑其虚,虽有良医,议论不同,处之无断。既惑药石,迁延岁月,殊不知日月既深,病亦弥笃。逮至膏肓,医所不及。臣以谓今日时势,存亡显著,事理灼然。若曰今日未可举兵,不知何时而可也?兵法有曰:「不战而屈人之兵,善也」。今天下之人,皆知以不战为善,殊不知力能胜人,谋能制人,则不战为善。臣窃评天下之议者,不过曰金人之兵众。昔苻坚非不强也,王莽非不众也,以苻坚之强,王莽之众,光武、东晋避之可也,不战可也。唯其势不可避,亦不可不战,因其必危必亡之势,而为死战却敌之计,是以成功。臣窃观自丧乱之后,未尝接战。设或遇敌,非因战败,多由溃败。今无战胜之功,而责人服,不亦难乎?又况皮币不足以塞其贪,事之以皮币,则不得免焉;犬马不足以充其欲,事之以犬马,则不得免焉;金玉不足以厌其求,事之以金玉,不得免焉;和议不足以得其信,求之以和议,则不得免焉。金人反覆,陛下知之详矣。今又割中原以假刘豫,其志不特以中原攻中原也,将以并土地也,将以危社稷也。臣窃谓祖宗创业之艰难,累圣继承之不易,天下一统,垂二百年。今鼎足分裂于贼臣,国势受制于胡虏,虽有大江之南,已失祖宗之旧。回首中原,神人共怒,尚宜力谋克复,以雪大耻。况彼吞并之萌已兆,而危亡之祸将及,岂可不为之计也?臣闻金人以刘豫为所爱,以中原为所谋。臣愿先夺其所爱,伐其所谋,彼必气詟胆丧。万一旧恶不悛,长驱复来,俟其深入,誓师血战,痛埽丑类,彼必蹈苻坚之覆车,而陛下享光武之中兴矣。昔晋室之强,取吴之弱,易于反掌,议论不同,至于数载,设非羊祜谋之于前,而张华、杜预赞之于后,岂复成功?臣以此知能断大谋者少,而因循偷安者多也。臣尝闻否终则倾,物极必反。昔光武以数千之众,当王莽百万之师;谢玄以七万之卒,迎苻坚九十七万之众。强弱固不等矣,众寡固不敌矣,卒能败王莽之众,衄苻坚之师者,无他,正如兵法所谓「投之亡地而后存,陷之死地而后生」者也。金人无王莽、苻坚之众,而陛下数倍光武、东晋之师,加之否终丧乱危于光武、东晋之时,不一大举,其将焉恃?又况金人不能自却,刘豫不能自灭,国论未能佥同,将相未尽乐战。唯陛下有宗庙社稷之重,继统承休之托,上则有君父戴天之仇,下则有黔首涂炭之厄,利害系乎陛下一人。臣前书论冯道、杜充详矣。伏望应天顺时,躬行天讨。愿宸衷之独断,无筑室于道旁。呜呼!二圣蒙尘于沙漠,岂不朝思暮想,望陛下复中原而为归期;宗庙迁移于乱臣,岂不幽思冥忿,望陛下复中原以归祭祀。陛下幽明,有此责望之重,岂可安于东南,而不为克复计也?臣固知陛下天资纯孝,怀思二圣,屡轸圣忧,朔望遥瞻,愁惨天地,盖亦忍耻含羞,以图后效。虽天聪之屡决,柰众议之不同,致使稽迟岁月,坐待危亡。臣窃观陛下下求言之诏,开忠谠之路,可谓有意于中兴矣,言之悖谬者无罪,言之切当者有赏,可谓有意于听纳矣。今虽赏可采之言,未见行可采之事,岂左右之臣以谓计不出己,功不在身,执一偏之见,而惑陛下之英断欤?不然,何其能善善而不能用也?今臣所陈,痛切可见,万一复有议者,以臣狂妄,沮惑圣断,伏愿脍臣之心,以谢不忠之臣。臣窃观回禄之祸,岁岁为灾,虽生灵之可伤,亦天意之有自。然天道幽远,人所难测,而臣臆说,敢试明之。夫火生于寅,其旺于午。宋,火德也,驻跸南方,正当旺地。故其患不在于朝廷,而其灾常及于百姓。今上象无变,而火灾屡焚,岂天亦欲陛下归中原,以正其位乎?不然,何其屡祸百姓,以为警戒?陛下诚能垂日月之明,奋乾刚之断,念生民之无辜,知火德之独旺,整我六师,克复神京,上则顺于天道,下则安于百姓,则今日之灾,安知不为成王之雷风,宣王之旱魃,反为生民之福也。臣又闻金使之来,问好虽通,以臣料之,情亦可虑,何则?金人反覆万端,可以力胜,难以义服。今此之来,非国有变故,则重有须求。臣闻道路之言,金国近年自相吞噬。夫戎狄之性,譬犹犬也,居则摇尾相怜,食则怒牙相视,欲其必争,可试以肉。今也子女玉帛富充其国,因此争斗,乱复何疑?万一果如道路之言,则刘豫孤立,无所救援,必藉来使,安此人情,缓我岁月。胡不闻唐俭为使,而李靖因之;食其为使,而韩信袭之。已验之祸,不可不戒。设或无此数谋,必将重求割土,厚责岁币,强我所难,夺我必争。从之则国削身危,违之则起瑕生衅,其从与违,将何以处?臣以此思之,昼则忘食,夜则忘寝,痛为陛下惜也。今使命将至,不可中辍,万一厚有须求,臣愿陛下阳诺阴违,俟其还报,乘其不疑,一怒亲征,刘豫可擒。臣窃观当今天无变象于上,人无离心于下,时哉时哉,机不可失。陛下不于此时亲御六师,躬行天讨,则必有后时之悔也。臣窃见陛下设高爵以宠将,而将不加劝;竭廪禄以赡军,而军不加锐。彼敢战之士,一岁骄惰于一岁;而怀乡之卒,一年更甚于一年。若曰缮甲治兵,养锐待时,臣未之闻也。臣观今之兵权,委寄太重。且如众军相呼,必曰某姓某家之兵。观其称呼,自相尔汝,度其权势,必不统一。呜呼!食土之毛,莫非王民。今不知有陛下,但知有将帅者,无他,良由下权太重,而上威不张也。平居无事,既相尔汝,互相招诱,认为己军。万一当敌,谁肯相救?臣以谓陛下若不收回兵权,亲御兆众,方且姑息将帅之不暇,岂能却强敌而取中原乎!臣观今之士卒已无斗心,论其敢战,必不若淮南之民,而淮南又不若京东之民。臣闻京东之民苦于刘豫,思我圣泽,犹子怀父。大兵临境,彼必倒戈,自为攻取,有征无战。但当明其政刑,恤其士卒,吊民伐罪,慎无绎骚。若使京东之民自战而胜,则吾之士卒,岂不怀惭,自相激励?军威既张,士气复振,然后薄伐丑虏,克复故疆,夫何难哉!臣闻知者千虑,必有一失,愚者千虑,必有一得。臣虽至愚,岂无一得?古人有负日之暄,欲献于其君者,其谋虽拙,其忠可嘉。今臣以至愚之言,而类负暄之献,区区之诚,盖亦可见,臣非得已而不已者。况臣已蒙陛下命之以官,夫复何求!良由忠唯许国,义在救危,止知爱君,不知斧钺之可畏也。止知忧国,不顾微躯之存亡也,于是譊譊不已,复有所言。盖臣之忠义,能为人之所不能者。今臣所陈,或有可采,愿陛下试臣以难。万一忠义之迹,言与行违,臣甘膏斧钺,以戒天下狂生。况臣初非自衒,亦非躁进,实以国家存亡为忧,中原丧乱为念。伪齐未灭,臣无生理,臣恐如夷齐死于国亡之后,无补败灭。故始以天无二日为喻,而终以必擒刘豫为请。言虽率尔,其理甚明。伏望陛下听而纳焉,天下幸甚。干冒冕旒,臣无任俯伏待罪之至。臣伸昧死百拜(《三朝北盟会编》卷一五六。又见《建炎以来系年要录》卷七一,《历代名臣奏议》卷八七,《续资治通鉴》卷一一三。)。
之命:原无,据《历代名臣奏议》补。
汉四种兵书序 南宋 · 洪适
出处:全宋文卷四七三八、《盘洲文集》卷二八
古者圣人之王天下也,因天讨而制五刑,甲兵弧矢,所以诛暴而禁乱。爰有熊氏修德振兵,阪泉、涿鹿之战,破炎帝,禽蚩尤,而兵法遂兴。自周之东,五侯、九伯,日寻干戈。陵夷至于战国,出奇设伏,变诈权谲之兵并作。汉高祖皇帝以英武雄才,剪群雄而得天下,乃皆任其天授之资。其攻城掠地,都出于野战,非规吻于古制者也。自韩信之将兵,动引古法,以制胜为能神明于前人之轨辙矣。而布、越、陈豨之徒,或得其意旨,或得其节概,俱能从龙定鼎,以至于成功。然其法第隐授于人,未大昭于世。其后挟书之禁渐弛,兵家者流始得辑其所学以显述于书,始集孙吴穰苴韬略之秘,裒为四种兵书。故汉之名将迭出,家擅兵法,要皆四种兵书为之鼻祖也。呜呼,兵不可废法尚矣!贵师其意,无泥其迹。赵括之徒读父书,卒召长平之败;庞涓之浅尝鬼谷,遂致马陵之祸,可不鉴哉?故兵书之要,必本于除暴禁乱、修德戢兵之旨,而临事有得心应手,神明变化于矩矱之中。得斯意者可与发明前哲之奥,则此四种之书,堪与司马法并传也夫!
浮光战守录序 南宋 · 袁燮
出处:全宋文卷六三七○、《絜斋集》卷八、《永乐大典》卷一二○七二
自古论兵家之胜负者,系乎算之多与寡而已。然算之多寡,有甚相辽绝者,有相去无几者。赵括之疏也,而遇白起;陈馀之迂也,而遇韩信。不待两军交锋,而胜负已分矣。曹孟德一世之雄,而败于周瑜;杜曾勇冠三军,而败于周访。夫曹与杜,岂可谓无算?一时智虑有所不若,则不能制敌,而敌制之。譬诸弈焉,举棋一差,斯不胜其耦矣。是故用兵为最难。兵,死地,岂可以易言哉。昔者夫子尝曰:「我战则克」。而答子路三军之问,则曰:「临事而惧,好谋而成」。此其计虑之精深,堤防之严密,无复遗策矣。以天纵之将圣,犹不敢忽如是,况他人乎。今观《浮光战守录》,太守柴侯以寡敌众,而三年之间,战则必克,守则必固,威名赫然,震耀当世,或者精深而严密,亦有非常人所能窥测者欤?夫战而无谋,谓之浪战;守而无策,谓之徒守。柴侯之所为,岂仓猝举事,侥倖于一掷哉?诚心为国,不顾一身之利害,君子观其忠;兼通群书,周知兵家之机要,君子观其略;出奇无穷,有似乎即墨之守,君子观其智;战于城外,取则于昆阳之师,君子观其勇。合是四者,何事不集,而又能勤于求助。王君辛,名将也,安昌之役,突入敌帐,枭统军首,可谓胆勇矣,而与之协力。及其他才俊,鼓之舞之,颉颃争奋,共图勋业,皆得牵联登载于此。《吴志》有之曰:「同舟涉海,一事不牢,俱受其败」。浮光之战守,真无一事之不牢者欤?此余所以三复是录而深嘉之。